人格风潮的崛起
近年来，“你什么 MBTI?”成了中国年轻职场人之间最自然的寒暄句式。从社交媒体短视频到公司团建场景，再到招聘广告，MBTI 仿佛成为一张“职场社交身份证”。这套起源于 20 世纪中叶的人格偏好工具，在社交媒体的推动下完成了成功“二次爆红”。第三方机构卡思数据基于千瓜监测发现，2023年第二季度小红书MBTI话题浏览量环比猛涨4239.67%，相关笔记数量已超过40万篇[1]，而在一些企业中，MBTI 甚至被写入入职培训、跨部门沟通与团队建设环节，用来降低沟通门槛、增进互动效率。
人格风潮的兴起与中国企业另一条鲜明趋势同时发生，那就是可持续发展由边缘议题走入战略核心。双碳目标的提出，供应链碳管理制度的强化，以及国际市场对环境责任的强监管，使“可持续商业模式”成为越来越多企业的必须课。电商平台推出循环包装计划、制造企业探索长效维修与租赁模式、快消行业开始强调可追溯供应链与低碳原料，而消费者端的绿色意识也在持续觉醒。德勤《从消费者看“可持续”的中西差异》白皮书显示，超过七成中国消费者在态度上接受并赞同可持续消费，其中超过七成已经在日常生活中尝试实践，但在真实购买时，大多数人只愿为可持续属性承担约9%至15%的价格溢价，更高溢价的接受度主要集中在收入较高或对该理念高度认同的少数群体[2]。理念高度一致，实际行为却显著分化，这一矛盾让可持续商业模式的发展更多地暴露了“人的问题”。
当人格语言与可持续叙事在同一时间走红，一个根本问题浮现出来：为什么企业内部“人人支持环保”，但具体落地的绿色计划总是推进缓慢？为什么绿色产品在话题上热度很高，但在市场上却常常遇冷？为什么同样的绿色转型号召，有人立刻响应，有人无动于衷？答案也许既不在“理念”，也不在“制度”，而在于“人格偏好”，一个在组织行为和消费行为中长期被忽视的视角。
统一的支持，分裂的行动
大量研究表明，公众在环保态度上高度一致，但在实际行动上存在巨大差异。Ipsos在2023年“Earth Day”全球调查中发现，在29个国家的受访者中，约70% 认同“小的个人行为也能帮助应对气候变化”，但真正愿意“多缴税来防止气候变化”的只有约 30%，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力所能及的一切”的比例更不到 15%[3]。中国的数据同样呈现一致趋势。德勤的调查指出，超过六成消费者支持减少浪费，超过一半呼吁企业提供可持续产品，但真正愿意持续购买环保产品的消费者比例却不足四分之一。这种态度与行为之间的“落差”几乎是全球现象。
人格研究为这种差异提供了一个可被量化的视角。The Myers-Briggs Company 在 2024年发布的一项涵盖 1090 名受测者的研究报告显示，不同人格偏好在环保态度与行动上呈现出显著不同的统计倾向[4]。研究指出，虽然大多数人格类型都认同环保的重要性，但实际行为受人格影响更大。一些特质会增强绿色行动的可能性，而另一些则会增加行动成本和内在摩擦。报告给出了整体趋势，经过整理，可以呈现在下表中：
数据来源：The Myers-Briggs Company，《Personality and Sustainability Report》，2023
这份数据揭示了一个重要事实：并非所有人对绿色行为的犹豫是“价值观问题”。更多时候，阻碍来自个人信息处理方式、风险敏感度、结构需求以及对便利性的期待。人格偏好解释的不是“对错”，而是“为什么同样的号召，有人愿意试，有人犹豫不决”。
在企业内部也常出现类似现象。许多公司在绿色转型中期望员工减少差旅、减少纸张使用、参与回收计划或加入 ESG 项目，但最终活跃者往往是少数“意义驱动”的人，而不是组织中的多数。管理者常误以为“不参与就是不支持”，而忽略了行为背后的心理结构差异。对一些员工而言，绿色行动意味着流程调整、额外工作量或不确定风险，而不是理念问题。
人格如何塑造绿色行动的真实路径
人格研究的价值并不在于分类，而在于帮助解释行为差异的底层逻辑。在可持续商业模式中，N/F、S/T、J/P 这些维度并不是学术抽象概念，而是影响用户和员工采纳绿色行为的真实变量。
直觉型（N）更容易被故事、愿景、未来想象激励，他们往往是绿色创新产品的第一批用户。而实感型（S）则更需要看到具体结果，如节能账单、材料寿命、具体对比等，他们并不是“不环保”，而是无法在模糊条件下做行为决策。情感型（F）在价值观一致性上表现突出，愿为环保付出额外成本，而思考型（T）需要明确证据和逻辑链条，他们不是反对环保，而是担心经济损失和行动无效。判断型（J）偏好结构化行动，能够在长期养成绿色习惯，而感知型（P）则更容易参与短期体验式活动，但难以坚持传统意义上的“长期低碳习惯”。
饮食结构的改变是最典型的例子。The Myers-Briggs Company 的研究显示，在这份样本中，82% 的受访者仍然在不同程度上食用肉类，约三分之二每周食用乳制品不少于三次，这意味着即便在整体环保态度较强的群体中，真正已经在饮食上做出实质性、长期调整的人依然只是少数。而在 T 和 S 类型中，愿意改变的比例更低。又如出行方式。虽然大部分人格类型都支持“减少不必要的航班”，但真正愿意在出差政策、度假旅行上做选择的人明显偏向 NF 与部分 P 型。人格影响的不是态度，而是行动门槛。
在消费层面也有类似表现。德勤的调研显示，消费者愿意购买可持续商品的前提，是“产品耐用”“维修方便”“质量稳定”这些高度偏向 S/T 逻辑的信号，而不是“环保理念”本身。换句话说，绿色商业模式的采用必须同时满足“价值观动机”和“现实功利动机”，而非仅仅依赖叙事。
组织内部的绿色转型为何同样受到人格影响
企业的绿色转型不仅需要用户采纳，还依赖员工行为。如果用人格差异观察组织内部，会发现许多长期困扰 ESG 项目的阻力来自行为偏好的不匹配。
许多绿色计划依赖跨部门协作，例如循环包装体系需要供应链、运营与市场部门配合，低碳转型需要财务部门支持预算配置，而 ESG 披露需要人力、法务与内部审计共同参与。不同人格类型的工作偏好差异在此阶段体现得淋漓尽致：偏 J 的团队要求明确流程和稳定节奏，如果计划模糊就会迟疑；偏 P 的团队缺乏灵活性空间时容易失去动力；偏 T 的管理者可能质疑计划的成本效益；偏 F 的团队则强调价值观一致性，希望看到“组织真心做，而不是为了合规做”。
在许多企业中，绿色项目之所以成效有限，是因为整个项目的设计方式只适配了一部分人格。例如过度依赖激励宣讲、价值观沟通，就吸引 NF 型员工；而缺少透明数据、缺少流程支持，则让 S/T/J 类型的主流员工无法有效参与。这不是理念问题，而是行为设计问题。如果一个绿色项目要求高度自驱，则会天然适配 NF/P 类型；如果需要长期坚持，则更适合 J 类型；如果牵涉成本计算，则必须有 T/S 类型参与决策。人格差异不是阻力，而是资源，关键在于企业能否将其纳入设计。
人格视角对可持续商业模式的启发
当人格研究进入可持续商业模式领域，它并不是要替代传统经济模型，也不是要把人粗暴分类，而是提供一种“理解行为差异”的语言，让企业意识到绿色行动不是道德判断，而是行为设计。
在用户侧，企业可以通过人格差异理解价值主张的差异化表达方式。对愿景敏感的用户，故事叙事、社会意义是主要驱动力；对务实用户，节能账单、产品寿命、维修便利性才是真正的购买理由；对习惯驱动者，清晰流程减少行为摩擦；对体验型用户，灵活的回收机制或趣味化设计更能提高参与度。当绿色产品只有一个入口时，它只能吸引一种人；当入口多样时，它才能真正触达主流市场。
在组织侧，企业更需要将人格差异纳入绿色项目的设计，而不是依靠单一的动员方式。流程型员工需要明确时间表与结构；创新型员工需要试错空间；逻辑型员工需要数据支撑；情感型员工需要价值共鸣。可持续转型本质上是一场行为协调，如果忽视人格结构，就会使项目停留在少数人的热情，而非多数人的行动。
在行为科学层面，MBTI不是严谨的心理测量工具，但它提供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入口。它让企业愿意开始讨论“人为什么不这么做”，而不是简单假设“道德感足够就会改变行为”。在此基础上，企业可以进一步引入大五人格模型、行为经济学、用户行为实验和组织心理学，让可持续商业模式的设计变得更贴近现实人性。
理解人，才能理解绿色转型真正的难度
可持续商业模式关乎能源、材料、供应链、财务模型，更关乎人：用户为什么买、员工为什么做、部门为什么配合、组织为什么坚持。这些问题的答案从来不仅属于经济学，也属于心理学。
人格视角不能替代制度、技术和监管，但它提供了一个新的观察视角。它让我们看见，在理念一致的背后，行为是不一致的；在口头支持的背后，选择是不一致的；在价值认同的背后，行动路径是不一致的。可持续商业模式的真正挑战不在技术，而在“如何设计让不同的人更容易行动”。而人格语言正是一把打开这一问题的钥匙。
绿色转型的未来不属于某一种性格，也不属于某一种价值，而属于能够包容多样动机的企业与社会。当可持续商业模式能够适配不同人格、不同行为路径，它才有可能从少数人走向多数人，从倡议走向习惯，从愿景走向现实。
林家骏【香港科技大学（广州）社会枢纽创新、创业与公共政策学域科技与政策专业硕士研究生】
